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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江健三郎:不想离开孩子

2000-11-22 来源:中华读书报  我有话说

我常常觉得,随着年龄的变化,考虑家庭问题的方法也随之而变。

孩童时期住在森林峡谷间的村庄里,只要夜暮降临,决不可以剪指甲,按照从祖母,母亲那里传下来的旧习俗,如果夜晚剪指甲,将来会远离家人一个人孤独地死去。高中毕业后进入大学,一个人住在外边,和家里的关系显得格外地冷淡起来,有时故意地在夜里剪指甲,仿佛在表明,今后要一个人生活下去的幼稚心愿。

随着岁月的流逝,结婚、生子,一晃到了四十岁。是的,那是在墨西哥城当教师的时候,望着漆黑的夜晚,猛然回想起那个旧习俗,便停止了剪指甲。那是因为,妻子打国际长途向我报告,长子大江光的癫痫病又发作了。因为必须干到签约的日期,只好怀着一种迫切回归的愿望,坚持到工作结束。那以后,即使看见儿女在夜里剪指甲,也没有把四国岛村庄里流传下来的民俗告诉他们。我希望,除大江光外,女儿、次子在未来,能够在一种宽松的气氛中理解死亡。

在家里两个健全的孩子成长的过程中,我们都确保他们有足够的自由时间,也就是说,让他们从我和妻子身边独立出去。他们的成长,使我深刻地意识到,是家庭这种形式,把我和儿子,妻子和女儿,女儿和儿子之间彼此连在了一起,其中连接着一根有张力的绳索。特别是我和已经长大成人的次子,他已成为有性格的白领阶层的一员,我们之间被这根绳索紧紧地连在一起。我当然是很疲惫的,可儿子决不会停滞不前。平时,那是一根无形的宽松的绳索,它总是向下低垂,一旦哪方需要的时候,就会抓紧它,把它向自己的方向拉近,或者沿着绳索靠近对方,即使不靠近对方,也会用眼睛确定对方的位置。这是一种没有束缚感的连接方式。在日常生活中,即使站在悬崖边上的危急时刻,一方宁可自己滑下去,也会冒死支持另一方,而另一方也会以同样的心态,确保两人的安全。

现在,让我欣慰的是,我的家庭被无形的宽舒的纽带连接在一起。长子因为有残疾,永远也不可能独立出去,只能和我们夫妻共同生活下去。我认为这也是值得庆幸的事,从利己主义的感情出发,平常连接我们三者的这根绳索虽然没有紧绷着,也没有松驰地垂向地面,至少从我这方面讲,我和大江光的关系,需要在细微之处进行检讨。

次子为了硕士论文,要到秩父去住一晚。从幼儿时期,他就是个决不抱怨不平的孩子,只是生闷气表示抗议。至今为止,送大江光去福利制作所的角色,一直是他担任。今天,我早早起来,停止工作,决定送大江光去。

从电车下来,沿着新建成的高层住宅旁的步行道走着,大江光又中度发作癫痫,我带着他走到了新修好的街边长凳上,等待他恢复过来,这时我看到了身边的枫树和榉树的黄叶。每当大江光中度癫痫发作时,最难办的就是小便失禁,这一天也同样。恢复过来之后,向福利制作所去的时候,又一次小便失禁,即使坐出租车回家也是臭气难当,不如直接去福利制作所。大江光也试着向前走,只是脚步有些不稳当,我想用手臂扶住他,被推开了,想用肩头支撑着他,被他微妙地断然拒绝了,这样一直走到福利制作所,我也没能为保护他做点什么。

早晨的福利制作所,夸张地说,有点战场的气氛,所有老师都精神抖擞地站在那里麻利地干着活。我和一位面容熟悉的老师,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,把替换的内衣交给他,他带领大江光走向洗手间,为他处理失禁后的一些麻烦事。假如我没发现大江光失禁一事,老师也会主动为他处理的。福利制作所的老师干的是非常了不起的工作,对大江光这样的病人,这并不是小事。在他小的时候曾有过这样的经历,慌慌张张的我,带他进了和式厕所,因为他小,不会蹲着,弄得满身都是。还有一次,同样进了车站的和式厕所,地下满是污水,还是高中生的妹妹全力以赴地在背后支撑着他,使得进来解手的男士,不得不向她表示了敬意。女儿的性格乖巧,老实中蕴藏着勇敢与坚毅。

回来的路上,仿佛做完了一项工作,一个人坐电车往家走,琢磨刚才大江光为什么不接受我的帮助。迄今为止,有好多次了。是他癫痫发作的原因,还是他潜意识里怪罪父亲使他得了这种病,向我表示敌意?难道他忘记了每次发作父亲对他的照顾和关怀吗?相反平日他在人群中上台阶,总是我来扶他,这就好像这是我的特权一样。我仿佛明白了些什么。电车到了仙川车站,我下了车,这时站在月台上的两个女大学生,似乎闻到了什么,“瞧,那个大叔,臭哄哄的,变态!”

年初,我曾到她们就读的大学讲演,介绍大江光的音乐,今天被他们说成变态,真是“幸运呀!”

平常我不表现出对大江光的忍耐态度,以免妨碍他走向独立。迄今为止我从不反省我的这种作法,同时我觉得也失去了很多机会。在围绕如何教育残疾儿童的研讨会上,我曾做过有关我和儿子的演讲,会后,我受到了国立大学研究残疾教育的某年轻学者的批评。他认为一味地把残疾孩子保护在自己的怀里,对他自立是一种阻碍。他特别强调,你们夫妇死后,孩子将怎样生存下去,在教育残疾儿的问题上,最大的敌人就是父母妨碍孩子的自立。他还说:在您的小说里看到,您女儿要和有残疾的哥哥一起出嫁,这在现实生活中根本是不可能的,你们父母的态度,也使您女儿陷入不幸。

这位年轻的学者对我过分地珍惜家庭成员,显出不能忍受的样子。他继续批评说:家庭与社会对立,让家族成员从属于双亲,这是一种逆历史潮流的作法,您的整个家庭成员就像是一群向社会示威的勇士。

我也反省过自己,怎样使自己的家庭得以“康复”。常常听到这种说法,家庭是您的根据地,那么没有家庭的人怎么办?我回答不出来。文学往往是从否定家庭开始的。太宰治的名言说得好:比起孩子更应该珍惜父母。然而,我不得不承认,我还是不想离开孩子。

每天和大江光在同一屋檐下干着各自的事情,听着相同的音乐,迎送他去福利制作所,为了补偿分开的时间,他回家来就和他多说些话。这样日复一日地生活着,我不得不认真地想想,大江光是不是真正需要我?虽然没有明确的表达,说不定他是凭借毅力、忍耐,对我给予最大的宽容。

回想六十年来的人生,除了幼儿时期,用“宽舒的纽带”这句话来概括我的人际关系,我认为是贴切的。

我没有参加过任何党派组织,站在自由者的立场,参加过一些党派团体组织的游行、集会,可是不想成为任何党派的一员。用一句政治术语来说,我最接近无政府主义者,但也没有加入无政府主义团体。

我常常被质问:您说要珍视祈祷,可又没有宗教信仰,这难道不奇怪吗?我的回答是:我不想信教,被束缚,但我想加入一种不被束缚的宗教。在这里我还要强调一点,我愿意阅读带有宗教色彩的传记文学,而且自己也想被严肃的宗教条例所束缚,曾经也被弗兰西斯、罗耀拉等人物故事迷住。

我从学生时代开始写小说,到现在没有正式的工作,而且没有找过工作。学生时代,只是参加学校的团体活动,编过文艺杂志,那只不过是一年两次,集中一周的活动。到现在,一起编文艺杂志的同学的面孔都记不起来了。相反,像伊丹十三这样,非常自由结交的学生时代的朋友倒成了一生的挚友。大学时代也没能住上集体宿舍,结交朋友的机会又少了一个。这一切对于我长大成人没能带来正面的经验,特别是四十岁到五十岁期间,由于性格的欠缺,对我的文学创作带来了不同程度的负面影响,现在我更加感到人格本身的欠缺,竟成了胶片直接映衬在文学作品中。

基于以上种种考虑,今后我想写一些以“宽舒的纽带”为主题的文章,不仅写我自己,还有和大江光的关系,以及家庭所有成员,使我这个家庭成为“康复”的家庭。

(摘自《大江健三郎自选随笔集》,大江健三郎著,门晓红译,光明日报出版社2000年9月出版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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